神遊天地之外,淵源無跡可查 – 郭顯中鶴猴畫的境界

作為中國獨樹一幟的藝術家,郭顯中的山水畫氣象萬千,書法變化多端,而他所畫的兩種主要動物鶴、猴,也達到了極高的境界。郭顯中身在巴渝,心游天下,從他畫的鶴、猴就可以看出那種不受任何羈絆,瀟洒笑遊人間的精神,使你不覺得這是某一方水土養出來的藝術風格,而是“與天地精神往來”,與自然合一。換句話說,我們看郭顯中的鶴猴畫作,看不出任何門戶和地域限制,彷彿可以存在於任何地方,如孫悟空出世一般,淵源無跡可查。

自古以來,鶴的畫法更多是作為一種純粹的景緻存在,都以工筆之類的寫實畫法出之,不厭其詳地描繪其細節及周圍的陪襯,作為家庭裝飾品可稱秀美,但在純粹藝術境界上卻難登大雅。如果說仙鶴也有裝飾景緻以外的內涵,則要麼與烏龜一起表達一種“仙鶴延年”的吉祥,要麼與林和靖先生相伴表達一種“梅妻鶴子”的高雅,就如同以牡丹為題材表達“花開富貴”,以竹子為題材表達“高風亮節”一般,局限性很大。郭顯中的鶴,在這個意義上是全方位的突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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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舉一例。《好夢》這幅畫中,表現的是兩隻仙鶴在一輪圓月的背景下,相依相偎安然入眠。這幅畫的筆致粗獷洗鍊,寥寥數筆就勾勒出了月亮的輪廓和雙鶴的睡姿,完全突破了傳統畫法,變為大寫意、印象性的高度濃縮。同時,在用筆上融入了書法的筆觸,書畫同體,書中有畫,畫中含書,將中國傳統的兩種藝術形式完美結合。右下角配以“好夢”二字和題款,和以書法筆觸畫就的月下雙鶴相得益彰,這樣,在技法上就別具一格。看似月亮不真,仙鶴不實,但一眼望去,卻不知為何,給人留下比任何照片都真實、深刻、強烈的印象。傳統的寫實畫法可以畫出更細緻的月亮,可以畫出更工整的仙鶴,但那樣的畫法傳達的只是一種表面信息,卻不能像郭顯中的《好夢》一樣,直指人心,讓你自然而然從內心深處被月下雙鶴眠那種溫馨的感受所觸動,這就是藝術品和裝飾品的本質區別。此外,正如我前面所寫,一般鶴畫的內涵無非是表達延年益壽的吉祥,或梅妻鶴子的高雅,都很局限,但郭顯中的這幅畫卻宕開一筆,把動物擬人化,讓我們覺得這彷彿是一對情深意篤的愛侶,在朦朧的月光下做着浪漫的美夢,把重點轉向了仙鶴自身的感受。還不止此,如果看畫的是一對戀人,完全可以把自己代入到畫中,感同身受,就像我們看一部經典文學作品,往往生髮對主人公思想情感的共鳴一樣。這樣,鶴畫就突然被賦予了全新的內涵,外延也被藝術性地擴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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讓我們再看看《朝陽》這幅鶴畫。在這幅圖中,一群仙鶴被散漫的陽光完全籠罩。這幅畫的用筆非常誇張和抽象,似乎沒有一隻仙鶴的身體是完整的,那巨大的朝陽也似乎破碎不堪,如熱血四濺,如火焰噴發。尤其是陽光的中心部分,將三四隻仙鶴完全裹入其中,彷彿一團熊熊烈火在它們身上燃燒,又彷彿它們已經勇敢地穿插入太陽的心臟。總之,不管從什麼角度來看,你感覺到的是一種火熱的激情,一種強烈爆發的生機,甚至一種鳳凰涅槃般的烈火重生。而只有如此誇張、抽象的用筆,才能最充分地表達這種激情、生機和烈火重生(試想用傳統寫實手法能達到這種效果嗎?)也許有人要說,這還是國畫嗎?你怎麼定義它不是關鍵,關鍵的是它傳達出來的藝術效果和震撼力,已經讓它脫離了畫種的局限。我不知道在風格上這還算不算中國畫,但沒有疑問的是,這是一件真正的藝術品,至於這是國畫、西畫、書法、雕塑,都已不重要。內涵上,《朝陽》全面突破了傳統仙鶴畫寓意吉祥或高雅的定式,把鶴與日融合在一起,表現出巨大的熱情和生機,和貝多芬第九交響曲一樣,充滿陽剛之氣。東西方藝術在此合璧,東西方精神也在此打通。仙鶴這種傳統的景緻,已脫畫而出,騰空而起,向更高處飛升。也許作為裝飾品,它不夠雅潔含蓄,但它恰恰不是作為裝飾品、而是作為藝術品存在的。

上面的兩幅鶴畫,第一幅以月亮為背景,表達了戀人的溫馨甜蜜,第二幅以朝陽為背景,表達了群體的生機與活力,一靜一動,一陰一陽,從兩種不同的角度,把仙鶴的傳統畫法打得支離破碎,把鶴畫的涵義肆無忌憚地擴大。傳統的鶴畫中少不了環境,比如松石或庭院,似乎少了這些,鶴看起來就不免單調。但郭顯中筆下的鶴卻毫不顧忌這些,用的背景可以非常簡潔,甚至可以不加入任何環境,完全以鶴為中心,這樣,鶴已經不作為景色的一部分而存在,有了超然物外的精神,我們不但不覺得單調,反而被這種超然物外的精神所充實。看了之後,只能驚嘆:原來用中國的筆墨紙硯來畫鶴,可以這麼畫!

郭顯中的猴畫也達到了同樣的境界。猴子的傳統畫法也傾向於寫實,即使畫得俏皮、活潑一點,也都大同小異,並多有各種複雜環境相伴(比如樹、石、山洞等),將我們的欣賞和審美限定在一定的範圍之內,故有千猴一面之感。而郭顯中的猴畫卻千姿百態,氣象萬千,無拘無束,讓你彷彿在無數的電影中看到各種各樣、栩栩如生的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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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面壁》一畫,畫中只有一老猴枯坐在地,此外一無所有,連牆壁也是用空白代替。整個猴子幾乎全為墨色,枯坐的身軀明顯僅由寥寥數筆畫就,從腳到尾巴連在一起觀看,就如同一個草書的“山”字,真正是端坐如山。在這幅畫中,書畫的結合已近於極致,一眼看去,你分不出這是書法還是國畫  可以是一隻猴子,也可以是一個“山”字。郭顯中把書法化入美術之中,以書法的簡練用筆生動描繪出老猴的枯坐形象,又用老猴的形象反過來表現出書法造型之美。從這幅畫中,你能深深體會“書畫同源”一語的真義。而老猴的面部僅以兩三筆灰褐色畫就,洗鍊之極,卻恰好展示出達摩老祖面壁時的渾然忘我之境,遂成功地以猴擬人,使我們彷彿看到的不是猴子,而是披着猴子外衣的一位入定老僧。畢加索後期作品已簡化到極致,抽象到極致,不再屑於用其深厚的寫實功底來狀物,卻把其作品的意境提升到一個讓人仰望的高度。看郭顯中的《面壁》中之老猴,又何嘗不是如此呢?而這樣極致的簡化,是建立在數十年深研細磨的深厚功力之上的,厚積而薄發,最終進入化繁為簡的高妙境界,也只有這樣的境界,才能把《面壁》這樣的主題表達得淋漓盡致。很難想象傳統畫家的手法,能夠把猴子入定的形象畫得如此深刻和具有震撼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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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看《同醉》一畫。這一次畫中的猴子多了一個,兩隻猴子明顯是大醉了一場,互相扶持、蹣跚而行。同樣,猴子的身軀幾乎完全以純墨“寫”就(在此我覺得用一個“寫”字更能傳神),二猴完全貼在了一起,除了兩個腦袋可以區分之外,其餘部分相互纏繞、滲透,你中有我、我中有你,遠看幾乎渾然一體,近看卻正好精妙地表達出了二位老兄焦不離孟的親密無間,一對酒中知己的醉態躍然紙上。寥寥數筆,把兩個猴兒醉醺醺的神態和姿勢,輕鬆地勾勒了出來。奇妙的是,你感到兩隻猴子爛醉之下搖搖欲墜,但由於郭顯中用筆用墨飄逸中含凝重,整個構圖卻沉穩厚重,毫不虛浮,正合乎書法藝術“無往不收,無垂不縮”的用筆要義。很多畫家想充分表達某種情緒或意象,卻控制不好用筆,渲染太過,顯得輕浮和膚淺,但郭顯中的畫作分寸把握極佳,總能找到表達方式上的最佳結合點,可說恰到好處。這是深厚功底的又一體現。

從郭顯中的兩幅猴圖中,我們再次看到,傳統猴子的畫法被再次顛覆,以書法入畫、化繁為簡,猴子不再是動物性的猴子,而是人類精神的一個借喻。古詩中“風急天高猿嘯哀”的哀猴形象,古畫中猴子手捧壽桃的祝福意義,已被大大擴展。因以猴喻人,則人有多少喜怒哀樂、七情六慾,猴子就有多少喜怒哀樂、七情六慾,可能性被無限擴大。這對猴子這種人類的近親而言,真是還了一個大大的公道,我想猴子有知,也當把郭顯中引為知己。

由上可見,郭顯中的鶴猴畫從技法上顛覆了傳統,從內涵上賦予了質變,從外延上進行了無限擴展。他以書法技法入畫,使書畫渾然一體,天衣無縫,並藉此不需要採用西方的任何技法就可以達到畢加索式的高度藝術簡化。他以動物擬人,把人的精神狀態借用鶴猴之身自然而然地展示出來,使他筆下的這兩種動物有了人的屬性,境界就與傳統的鶴猴畫作完全不同。

需要強調的是,從古到今沒有任何一人以郭顯中這樣的方式來描繪鶴猴,其他畫家筆下的這兩種動物雖各有不同,但實質沒有什麼區別,都是作為一種景緻的存在,而多與環境、背景相搭配,似乎不那樣這兩種可憐的動物就無法獨立生存。所以我們看了他人的畫法,很難留下深刻印象,也很難記得這隻鶴、這群猴是誰畫的,技法上既不能使人眼前一亮,內涵上也無法打動人心。而一旦我們把目光移到郭顯中的鶴猴上面,便突然發現,原來這兩種動物竟可以不依靠任何環境的支撐而獨立存在,超然物外,而每一個人都似乎能在它們身上,找到和自己的精神世界相通之處。這也就是為什麼我在本文開始處說,郭顯中畫的鶴猴使你不覺得這是某一方水土養出來的藝術風格,而是“與天地精神往來”,與自然合一,不受限制,淵源無跡可查。再回頭看看其他畫家的鶴猴,相比之下,顯得是那麼的小氣和乏味,氣質迥然不同。

於是郭顯中身處巴蜀斗室之中,以筆下的鶴猴笑游於天地之外,以不拘一格的意象、充滿人類共性的風格,反映人生百態,“不立文字,直指人心”,讓人一看之下,生頓悟之感。這就是郭顯中的鶴猴畫所達到的高妙境界。

郭顯中僅憑仙鶴和猴子這兩項絕技,就足以與徐悲鴻的馬、齊白石的蝦比肩,但他主要還是一位山水畫家,在山水畫方面的成就更為重要。他的山水畫風格,正如他自己所說:“我發現很難用一種藝術語言,來表達我豐富多彩的人生感受(大意如此)。”故其筆下的山水氣象萬千,變化多端,東西合璧,已臻化境,彷彿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讓你目不暇接,心馳神搖。正因為如此,要寫他山水畫作的評論就不是那麼容易的了,這種長度的一篇文章難以盡述,且待來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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