挽留瞬間 – 孔見

【海南省作協主席,學者】孔見

1992年初,蜀國畫人郭顯中前來海南島,在島南極地天涯海角一帶,他長長的身影經常出沒於長滿仙人掌的荒涼海灘,行跡莫測。

一年後,郭顯中先生向我攤開200多件作品。黃昏臨近的旅館,我被這些畫面深深打動了。在海南島的冬天,這些作品給我無限溫暖。沙灘上的一株野菠蘿,終於在大風中敞開了隱秘的果實。

郭先生自小生活在巴山蜀水,16歲拜師學藝,手中的筆曾拘謹地臨摹過無數先輩導師的傑作。直到有一天,這支空洞的筆管附了魂似的不由自主地揮舞起來,並貪婪地吞噬宣紙,於是他開始了真正的藝術人生。

數十年來,他畫遍了長江兩岸的風物人情,顯示了獨特的藝術稟賦,靈妙的筆墨功夫和洒脫的精神氣質。他寫下了重山復水間狹隘的生存和閑散的意趣,寫下了西部高原上青冥夜天間出現的橘紅月亮和失眠的拜月者,寫下了蒼茫雲水間來去自由卻又意緒彷徨的鶴。有的濃烈如古酒,有的淡泊若新茶,有的繁複縱橫鬱郁難解,有的簡賅近乎象徵,筆墨運行奇譎,氣象變化多端,彷彿出自不同畫家之手。

上世紀80年代後期的創作,構成他藝術生涯的一個高峰。這個時期他所畫的鶴、猴,堪稱一絕。

鶴是中國畫經常採用的形象,千百年來,已被無數支筆複寫過。它們或是如祥雲瑞氣飛集於蒼松古柏,或是如遺世隱者寂寂寞寞靜立於枯枝槁木。長長的腳爪和尖尖的喙如此真切,令人不容置疑其鶴的身份。然而,作為一種景趣的鶴並不新鮮,作為一種靈魂的鶴卻是少見。郭先生筆下的鶴用墨濃而筆不多,因而身輕氣重,是漂泊天地之間的遊魂,那強健的翅膀和迷濛的神情悲劇性地交集於一身,並在騰飛的一瞬間展示出來。上下天地間,來去兩茫茫。

1988年,郭顯中應友人之邀前來海南。清麗的天空。碧澄透澈的海水,金黃的沙灘,茁壯的仙人掌,風情的野菠蘿,熱帶海島那種熱烈輕鬆自由洒脫的氣度使他深受感動。強烈的日光從高空掃射下來,斬斷了萬物的形體線條,使其幻化為光怪陸離的色彩,遒勁的陣風又將這些生命的色彩潑灑開來,形成了一種節奏強烈的音符。那種靜止或低速空間的沉着、凝濁,那種神采黯淡的深刻,那種落落寡歡的情趣,在這裡都已豁然開朗了。逾越千百年,他的思緒連接至敦煌洞壁,那奕然飛揚的神采、爽快坦蕩的情懷,顯示他沒有做作和隱偽的精神境界。

1992年,當顯中先生再度踏上海南島時,便有種回不去的感覺。最初的幾個月中,為捕捉色彩感覺,他常常在大風狂吹、烈日如荼的沙灘躑躅,或坐着越野吉普車在野地里奔跑。在塗毀大量宣紙之後,他開始了創作的第二高峰期。

沙灘上,野菠蘿以土著人粗獷的舞蹈搖曳着迷離的港灣,低垂的雨雲下,椰子樹用油傘撐開了一個明凈的家園;東部灘涂上,紅樹林的部族紛爭着把早霞分解為它們的葉片;西南海岸邊,仙人掌以犀利的長棘守護着處子般溫潤的肉身…… 所有這些都在郭顯中的筆端,化為一幅幅激情的作品。

這些畫在色彩運用和行筆上是如此奇特和無羈,似乎是胡塗亂抹,但在整體上卻是如此和諧,洋溢着人類睜開眼睛第一次發現自然時那種天真浪漫和由衷的喜悅。沒有必要在這些畫面中打撈沉澱的思想,豐滿的情韻、飛揚的神采已把生命表達為一種歌頌。

為畫者,誰不追求風韻神采,但為了表示激越奔放而胡作非為者,為表達神采豐腴卻顯其空洞浮泛者比比皆是。其中之妙並非分寸把握之技術問題,而是精神品性之稟賦和修鍊也。

水盛火旺、風雷鼓盪的海南島,吸引過無數的畫人墨客,他們往往陶醉於熱帶山林的深奧和繁複,不厭其煩地描摹其枝條花葉的茂盛。然而,這僅僅是南方土肥水澤的自然之象,而非“神遇而跡化”的通明之象。海南島過剩的生機並不在物象之蕪雜瑣碎,而在於它奔騰着一種火光,燃燒着一種激情。郭先生筆下的熱帶林木,經過強烈日光的洗鍊,已抽象為撲朔迷離的色彩,這些色彩跳躍着、奔竄着、扭動着、衝激着、歡呼着、吶喊着,最終抽象為聲音交響。它的力量似乎不是來自土地的培育,而是來自高空的不可抑制的要求。它不是抗拒時間的存在,而是隨時間流變的現象。

時間是暴力中最為殘酷的一種,它殘忍地毀滅它創作的一切,它的每一切面都是生與死、毀壞和創造的合成。生命就是暴力中的舞蹈。對於海南島,時間意味着烈日的殘踏和暴風的摧殘。在其威逼之下,生命對自己的美麗供認不諱,失卻了那份雍容嫻淑和含蓄羞澀。它的精神不再隱晦為一種猜測,而是表達為一種視覺。這種視覺在郭先生那裡就成為了一種用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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