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意有造境 從心不逾矩 – 林木

隨意有造境 從心不逾矩

── 讀郭顯中的中國畫

【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林木

顯中先生七十歲了,可謂已到“古稀”之年。但古稀的顯中先生性格開朗豁達,與人交道談笑風生,幽默風趣,一陣爽朗的哈哈笑聲,儼然正當壯年之人,充滿着勃勃生氣。及至看到顯中先生的畫,你真要覺得古稀的顯中當為不惑之年才對:他的畫實在太年輕太活潑太生動了!

讀顯中先生的畫,一個最直接的印象是其畫風太富於變化了。很難在一個畫家身上發現在技法風格上有這麼多的變化。顯中先生的畫從題材上分可分為山水畫、動物畫。但從風格技法上看,變化就更多了。有的濃重深厚,有的輕快淡雅;有的繁密,有的簡潔;有的以線之交織為特色,有的以點的跳躍為基礎;有的以滿實為主鋪天蓋地,有的以空靈置陳以少勝多;有的干筆渴墨,有的水意淋漓;有的純然水墨肇自然之性,有的五色分明隨類賦彩;有的以點線應物,有的則以塊面象形……一個畫家的創作風格面貌如此多樣,是很少見的!

顯中先生自稱其畫為“自然意象”。這或許是其畫如此變化豐富原因之所在。中國畫之最高品格在自然。唐人張彥遠著《歷代名畫記》把畫之品格分成五等,而稱“自然者,為上品之上”, 且再論“失於自然而後神”,故名冠神品之上。但張氏所謂“自然”,非今天大自然之“自然”,而是情感心緒表達之自然而然,是真切無拘,是道家所謂任運無為之“自然”。何以如此,因中國美學之發端,三千餘年前之《尚書•舜典》“詩言志”即為表徵之一。在心為志,發言為詩,情動於中而形於言。中國之詩是如此,中國之書是如此,中國之畫也是如此。漢代揚雄言,“書,心畫也”,宋代米友仁亦有“畫之為說,亦心畫也”之說。既然畫為心聲心畫,當然以率性為之,直抒胸臆,心無掛礙之“自然”為最高要求。中國藝術畫為心畫之要求,則其藝術形象當然不能如西方般以“摹仿”為目的,而是 “因心造境”,“以情造景”,是因心為象,是以意為象,以意造象之“意象”。也因為此,意象的藝術要求心靈的真實,情感的自然。此豈非郭顯中先生“自然意象”之藝術么?

亦因為此,蒼茫雄渾之《巴山》當為濃墨蒼勁結構滿密之大山意象,而《空山靈雨》則水墨絪縕,淋漓欲濕,一片空靈之境。《家園》因春意盎然,一片新綠煙潤之中,點點濕紅,清新而淡雅。《暮色》則浸潤在一片昏黃朦朧的山色之中。如果這些作品是客觀景物之映象的話,那麼,有的作品則純然是主觀之感悟。《幾度夢回》那山鄉中巨大的花樹,那誇張的金黃的圓月,幻化出美好的詩一般的夢境,讓人想到魯迅《潤土》中那輪金黃的月亮。《金秋》中滿幅金山點點紅瓦,在高度抽象與概括中形成超現實之意象。這些意象,其實也是中國藝術中重要範疇之意境。你看《清明時節》之濕潤朦朧中,二三牧童點綴其中,頗具唐人杜牧“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之境界。《杜宇聲聲》借李重元 《憶王孫》 “萋萋芳草憶王孫,柳外樓高空斷魂,杜宇聲聲不忍聞。欲黃昏,雨打梨花深閉門”之詞意而今用,在一片平和靜謐的春雨春耕之中,一向凄美的啼血杜鵑之聲,也有幾分春天到來的優美的氣息。其他如《木棉花似火》、《秋池夜雨》、《雨洗月色新》、《大樹底下好乘涼》等等作品中,顯中都以極簡練的筆墨與造形,在似與不似之間,在朦朧模糊之間,傳達出一種難以言說的詩情。

你看,面對之景物不同,表現當不同;面對現實之感悟不同,表現亦同樣該不同。真正的藝術當是在不斷變動之中的。清人石濤談變化之句說得極精彩:“夫茫茫大蓋之中,只有一法。得此一法,則無往非法。而必拘拘然名之為我法,吾不知古人之法是何法?而我法又何法耶?總之,意動則情深,情深則力舉,力舉則發而為制度文章,其實不過本來之一悟,遂能變化無窮,規模不一。”石濤強調的是在隨時變化的“悟”,及悟後那種意動情深。既然藝術是表達自我,那隨時隨地變化不一的現實,對現實的感悟及感悟後的情意,當然該生出無窮的藝術的變化來。此亦劉勰《文心雕龍•通變》論藝術之變化時所說,““憑情以會通,負氣以適變”,通變皆因主觀之情之氣之變而自然之變。

以此觀之,則顯中先生繪畫中那種千變萬化,確屬其不斷變幻之心靈之心象與意象,所謂“中得心源”。但萬變不離其宗。顯中先生的 “自然意象”從外在形象的變化上的確堪稱千變萬化:有的偏重線,有的偏重點,有的由面構成,有的純然水墨,有的偏重色彩,有的繁,有的簡,有的疏,有的密……郭顯中畫面變化極大。但不論畫面有多大的不同,“外師造化”的基本原則卻是既簡且准,寫意非簡筆畫亦非兒童畫。這點是顯中先生與很多託名寫意而“藏拙欺人”(清人笪重光語)的畫家不同的所在。顯中這特點,既表現在他的山水畫那種概括提煉上,亦表現在他的動物畫造型的精簡上。顯中先生畫山水,並非處處皆到,而是以點睛之筆抓出特點。《春風怒放》誇張花朵的感覺,《好雨》則既可在水意淋漓中模糊了竹影,亦可在朦朧水氣中體驗夢幻感覺;《木棉似火》僅讓你感受紅色意象而樹則似是而非,《烈日下的沙灘》則在一抹海藍之映襯下大片硃砂之點線……顯中先生山水中那些簡至不可再簡之點線,或為漁舟,或為路人,或為牧童,或為歸鳥,堪為點睛傳情之筆。此豈非萬變不離其宗么!當然,這種簡括精到之筆墨,在他的動物畫中尤其精彩。顯中畫猴,可用了了數筆,極精準地勾勒出猴的神情體態,而節奏鮮明動感十足的簡練用筆,又成為顯中畫鶴的特色所在。而不論是鶴是猴,皆以其人格化的意味,呈現出顯中先生自己熱情、活潑、風趣、幽默的天性……此豈非又是萬變不離其宗么!

孔子《論語•為政》曰:“吾十有五而志於學,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順,七十而從心所欲,不逾矩。”經歷了大半個世紀藝術生涯的郭顯中先生,至此顯然已到了一個自由而自在的境界。他用自己無可無不可的從心所欲的藝術,為自己人生的七十大壽獻上一份實在而精彩的厚禮!

2012.6.2於成都東山居竹齋

【林木簡歷】
美術史家,美術評論家,中國美術家協會理論委員會委員,國家近現代美術研究中心專家委員會委員,中國國家畫院研究員,中國畫學會學術委員,全國美展評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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